224 偷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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关彦庭凝望我良久,他料定了我不敢开枪,面不改色说,“霖霖,把枪放下。”

我朝他逼近半寸,食指叩在开关,“答应我两个条件。其一,撤兵。其二,力压公安厅的追剿,能压多久,你尽量。”

他一言不发。

墙壁的挂钟在一分一秒流逝,我根本不晓得风月山庄演变到何种剑拔弩张的程度,留给我的时间微乎其微。

我声嘶力竭怒吼着,“你曾说,你把青春和毕生心血献给了部队,你不甘一无所获,也不满屈居人下,你的宏图壮志没达成,舍得把性命留在这里吗。关彦庭,我山穷水尽了,摆在我面前的路,他非生即死,我踏入和你划清界限的一刻,没想空着手走!”

这声嘶叫,惊动了走廊徘徊的张猛和警卫组长,他们再度破门而入,张猛衣领夹着对讲机,闪烁着猩红的光,他掌心攥住麦,“夫人!您三思。有些事做了,没有回头路。”

那名警卫组长也附和说,“关参谋长很快赴任京城,他如果受伤,中央一定会追究。”

我手腕重重一弹。

关彦庭一剂冷光射过去,张猛一脚踢在男人膝盖,“胡言乱语,你消息比参谋长还灵通?你下得调任令吗?”

压抑紧迫的气氛一触即发,我紊乱的喘息在办公室流窜,关彦庭清冷的视线定格在我面孔,他初次流露出那样的无奈和讽刺,“我的关太太,和我划清界限,是吗。”

我一手扶不住枪,又叠加了另一只手,波澜起伏的胸膛一下又一下的翻滚着,“是你先赶尽杀绝。关彦庭,我苦苦哀求你放他一马,沈国安亦阻止不了你飞黄腾达,成王败寇,你赢了,你为什么不罢休偏要他一座墓碑!”

他坦荡而从容锁定我,每个字犹如一枚针,扎进我的皮肉骨骼里,“因为江山和美人,我都不想割让。”

我瞳孔猛缩,他站起绕过桌角,一步一步,反进攻向我,我慌不择路节节败退,佝偻弯曲的脊骨顶在了临窗伫立的书柜,我退无可退。

“我记得对你讲过。”他粗糙长满老茧的指腹掠过我眉眼,停在艳丽如芍药的朱砂痣,“我是人,不是神。我有七情六欲,我也会依赖和我朝夕相处,闯进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女人。你以为我只贪图功名利禄,不贪图风月清欢吗。”

他充满阳刚气息的灼热温度,火炉般笼罩了我,“关太太与我谈合作,我轻而易举应允,我这半生,官场真真假假,送我的风月不计其数。我明知你是也许是陷阱,我蒙蔽双眼跳入,我不是没有爱人之心。我从没得到。”

关彦庭话音刚落,他毫无征兆的擒住我握枪的手,将黑漆漆的枪洞抵在他心脏,“张世豪穷途末路,谁也保不下。霖霖,只要你肯,我可以带你去北京,永远不回。这些都会遗忘。”

勃朗宁从我指缝脱落,砸在鞋尖,发出清脆的碰撞声,我抖如筛糠,唇色惨白捂着脸啜泣,“彦庭,是我的错,你给我体面的生活,给我尊严名分,这世上的男人,我没有运气遇到第二个你。我应该不管不顾,不闻不问。可你知道吗。我真的做不到。”

我泪眼朦胧抬头,泪珠在他注视下,一滴滴,一串串,迅速氤氲整张脸颊,“我不是好女人,我爱慕虚荣,不清不白,如你所说,我也有心。对不住我的男人,很多。我对不住的男人,也很多。我想不通,我怎么栽在张世豪身上了。栽得彻底又狼狈。”

我张大嘴失声痛哭,像迷失在原始森林,四面八方是浓雾,是一模一样的狭路,我畏惧,畏惧到极端,滋生的勇气,牢牢地推着我,我无法倒退,我只能拼尽所有奔跑,剥开层层雾霾,我最想看到的那个男人,是危在旦夕的张世豪。

我哭得抽搐,“我挣扎过,千方百计跳出来,每次我终于抽离一点,他又给我当头一棒,把我按回囚笼里。我跳不出了,彦庭。”

我们立在屋檐倾斜的砖瓦投洒进的一缕光束里,是傍晚七点钟,黄昏沉没,弯月初升,橙黄与乳白交相辉映,他是斑驳的,我是无助的。

他冗长的沉默,弯腰捡起那把枪,他问,“他给你的。”

我沙哑嗯。

他瞥向我的无名指,“我送你的戒指,你只戴了一天。”

我蜷缩起拳头。

他闷笑,笑声是无尽无休的沧桑,“张猛。”

候在门板的张猛应了声,关彦庭说,“撤兵。”

张猛错愕不已,“参谋长!”

“按照我说的做。”

他仍不死心,“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张世豪是猛虎,不是瘸了腿的鹿。”

关彦庭无动于衷。

张猛自知他主子二十一年戎马生涯,说一不二,他的气魄多重,他的固执多深,是难以扭转的。

他无比失望,捏着对讲机的一端,吩咐包围山庄的陆兵撤退,他这一句没讲完,疾步跨出办公室。

我恍若梦中,巴望着他。

“程霖。我不保证明日的战况,我只承诺今天。”

他重新坐回椅子,乏累至极,两指交错揉捻着鼻梁和太阳穴,“即便仅仅一日,放虎归山,或者是我这辈子,最错误的抉择。”

我抹掉眼泪,将勃朗宁缩回袖绾,“彦庭,三天。你放他三天,我会报答你。”

他的动作一滞,透过半弯的虎口,瞧了我几秒,“就三天。”

我走出军政大楼,并未赶赴风月山庄,我尚是关太太,基本的场面,不能不顾及名衔堂而皇之涉入张世豪这桩案件。

我和关彦庭崩裂到这般田地,相见是累赘,我开了一间宾馆,子夜时联络了红桃,询问她山庄的情况。

她说八点左右,五十名狙击特种兵、十名侦察兵以及四十名作战陆兵,皆撤退山庄。

我几乎虚软得站不稳,“省厅的条子呢。”

“也撤了,关参谋长的强制指示,无人敢忤逆,东北的政界谁看不透,中央史上最年轻的不满四十岁的副国级,十拿九稳便是他了。得罪他没好果子吃,犯不着装大义凛然的人民公仆。”

她顿了顿,“张世豪也不窝囊,副厅长被他毙了一枪,没抢救成功。”

我疲惫仰倒在浴缸,电话顺着右颊滑落,源源不断涌出的冷水,像一场决堤的末日洪流。

接下来三天,黑龙江风平浪静,安宁得诡异。

我心知肚明,这是关彦庭的镇压。

他没食言,他给了我为张世豪争取的绝无仅有的良机。

第四日清晨,卷土重来的围剿准时上演,我租住的宾馆,距离风月山庄千米之遥,是必经之途,从早到晚不间断的,警笛呼啸,由南向北,自西向东,彻夜不息。

越是闹得动静大,我越踏实,张世豪狡猾如泥鳅,他逃出生天,绝不坐以待毙,条子真抓得住他,反而是悄无声息了,怎会打草惊蛇呢。

我数着日子熬到第七天阴雨连绵的午后,趁着街头巷尾最平息的工夫,拦了一辆出租直奔张世豪郊外隐蔽的华莊别墅。

车缓缓停泊在别墅铁栅栏斜对过的十字巷尾,我降下玻璃窗,发现庭院驻守着两名马仔,四下不狼藉,显然,还没到搜查和资产充公冻结上缴的程度。

张世豪垮台,从叱咤风云的枭雄沦落为亡命天涯的逃犯,东北昔年归顺他麾下的马仔,混混儿,流氓地痞,树倒猢狲散,根除无异于天方夜谭,与其扫不净人仰马翻,损兵折将,倒不如坐视不理,彰显条子大度胸怀,不曾一竿子追剿一船人,以德感化,更胜杀戮,反而落得清闲和谐。

因此抛开张世豪身边名声在外的大马仔,这些小喽啰是安然无恙的。

一潭深不见底的潮涌,覆没一个张世豪,竟换回太平盛世了。

名利场的达官显贵,功利心是如此昭然若揭,他们扫黑的目的,谈何为民除害,他的势,他的钱,他的狂,是一根毒刺,扎得那些人坐立不安。

张世豪岂是百姓的祸害,他的坏,无非碍了道貌岸然大人物的道了。

我推门下车,径直走近庄园,马仔发觉横冲直撞的我,互相对视一眼,凶神恶煞拔枪,“什么人?”

我丝毫不慌乱,一动不动越过他们头顶,看向人去楼空的别墅,“我找张世豪。”

这个名字在如今的东三省,像是不可触碰的禁忌,无论是留下的余党,还是白道的条子,闻者草木皆兵。

马仔下意识扣动扳机,他旁边的同伴在雾蒙蒙的天色下认出我,略带不确定唤了句,“程小姐?”

我淡淡嗯。

马仔立刻赔着笑,“我有眼无珠了,不识您。”

我和紧挨着花坛的马仔擦肩而过,意欲进门,他虚虚实实的截在我身前,一边把枪插回口袋,一边东张西望,压低了声音说,“豪哥不在别墅,您瞧着原封不动,条子早搜到这一处,前前后后洗劫两次了。豪哥藏在西郊废弃的寺庙,部队的陆兵明着撤了,暗着没松懈,联袂条子布下天罗地网,凡是豪哥出没的地方,全没落下。豪哥好不容易才开车甩掉了跟踪的眼线,现在黑龙江铺天盖地都是公检法的条子,签署了逮捕证,请豪哥过堂。”

我竭尽所能控制自己摇晃的身体,却还不由自主颤栗着,“抓他是吗。”

“寻常老百姓犯罪,早就按住了。豪歌本事大,条子想抓,不敢死磕,僵在这份儿上了。豪哥有准备,躲不过一世,出不去东北边境,过堂没跑。过堂是开端,往后刑罚轮番上阵,敲碎豪哥的牙,逼他吐口,条子比我们混,一贯擅长下三滥的手段。”

他说到义愤填膺处,往地上啐了口痰,“操他奶奶的,关彦庭真他妈阴。没招他没惹他,提防沈家的为走狗,栽在了军政的手里。豪哥不露面,他等澳门和南通的支援,人马在路上了。那些兄弟赶来,豪哥还有得一拼,就盼着进境前,豪哥能躲开条子的追踪。”

张世豪不肯认输。

他那副不可一世的硬骨头,他不可能甘愿做法律的阶下囚。

一旦过堂,沈国安与关彦庭必定发布秘密杀令,张世豪收监,百分百有去无回。土匪头子一日不毙命,东北的江湖风云就暗藏变数。关彦庭觊觎着这颗脑袋,

事已至此,张世豪试图翻盘,唯有一招釜底抽薪。

这一招杀伤力极强,纵然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小,拉几个大老虎陪葬不成问题,关彦庭鸣锣收兵,我的分量只是因素之一,他恐怕乐见其成,等着张世豪以命相搏。

一枚毒瘤的根深蒂固,省委书记难辞其咎,听马仔的话茬,是关彦庭逼得张世豪上了梁山,想必外界流言纷扰,也在赞不绝口这位东北历史最年轻的省参谋长运筹帷幄,一力斩杀黑帮老大。

他立功目的已经达到,京城考察组就在哈尔滨军委,风声四起,关彦庭升任中央板上钉钉了。

余下的,扼死沈国安正国级的征途,借张世豪之手,和沈家缠斗,斗得两败俱伤,他并非全盘相信祖宗弑父不是诓他,他没把握是真是假,干脆借刀杀人,金蝉脱壳。

关彦庭的计中计,谍中谍,部署利落漂亮,且从最终的黑白厮杀漩涡里择得一干二净,坐收名利,城府之深,之险恶,堪称无人匹敌。

我胸腔仿佛堵塞了一块棱角尖锐的巨石,折磨得透不过气,和我同床数月的枕边人,我信奉为救命稻草的男子,他的真面目,令我仓惶震撼。

马仔机敏窥伺我身后,“有人跟着您吗。”

我余光一扫,“别说话。”

我挪动半步,提高了嗓音,“吉林就安全吗?冯秉尧自顾不暇,连贬三级,双规在即,女儿的债未清算,他恨毒了张世豪,他去自取灭亡吗?”

马仔被我唬得一愣,他旋即醒悟,苦大仇深的抱怨,“豪哥没辙了。沈国安狗娘养的,他图豪哥的钱,他想生吞。”

我反手一耳刮子打在马仔的额头,他猝不及防,踉跄了半步,我呵斥他,“告诉张世豪,辽宁收买老仇,老仇有私人飞机,国内航线不需临时报备,除了这条路,别无他法。”

马仔揉着脑门战战兢兢说记住了。

我怒气冲冲返回出租,我透过后视镜,看见起先跟着我的四人,少了两人,大约是落在别墅,等马仔和张世豪接头转达我的话,摸清他藏匿的老巢。

我冷笑一声,“师傅,拐着弯绕远开,围着哈尔滨中心广场转几圈。”

我掏出手机,调出邹太太的号码,编辑了一条短讯,按了发送后,便靠在椅背闭目养神。

车在一番颠簸抵达新月茶楼,我从包内拿出一顶折叠的黑色礼帽,压了几道褶皱,我抻平扣在头顶,压低帽檐,故意在台阶晃了晃,确定两人跟住了我,才迈步上露台。

我特地选择了露台,是方便观望情势,邹太太不知我的用意,她匆忙与我汇合,张口有些不满,“关太太,您怎地一点不避讳?大庭广众之下喝茶碰面,老邹跟随关参谋长背叛沈书记的事败露了。”

我说我有数,是周副秘书长捅破的,他们同在秘书部,彼此是瞒不住的。

邹太太恍然大悟,“老周真是个恩将仇报的畜生,当初没有老邹提拔他,他还是秘书部副主任,哪来的这份荣光?”

“乌鸦反哺是畜生,人类反咬也是畜生,人与乌鸦的区别,乌鸦有人情味,人却是畜生味儿。”

邹太太接过我递她的乌龙茶,“关太太说要紧事,您说吧。”

我喝了几口润喉,百感交集说,“沈关张三国之斗,张世豪先败了。”

我刚启齿,邹太太脸色顿时大变,她拎起皮包义正言辞,“关太太若是为这事,恕我不能奉陪。”

她侧身抬脚,我及时叫住他,“邹太太别急着拒绝,空手套白狼的戏码,我玩得多了,懒得和您耍花招,我是诚意交换的。”

我笑得气定神闲,“邹太太既然赴约,想必十有八九猜出我几分意图,您不想了解我提供的筹码吗。”

她黛眉频蹙,若隐若现一丝动摇,好半晌,她勉为其难落座,“关太太,请您体谅我,您卡在风口浪尖,枉顾关参谋长的名誉与张世豪来往,替他出面谋划,老邹是他那艘船的人,我作为妻子,有我的不可为。”

“你怎知我为他谋划。”

邹太太反问难道不是吗,顺其自然,等结果便是。

我笑着端起茶杯,“邹秘书长对关彦庭,当真忠贞不二吗。”

邹太太坐下不足十分钟,已然变幻莫测,像川剧变脸似的,“您什么意思。”

“良禽择木而栖,官场之人的聪慧之处,妥善留后路,而不是一门心思扑在一尊靠山。且不论邹秘书长是否被我猜中,关彦庭生性多疑,他的副常委宝座尘埃落定,已无需辅佐了。扫清异己,扫清掌握他太多秘密,清楚他如何爬上来,那些不堪揭露的过往的巩固之臣,是必然过河拆桥,竹篮打水的,邹太太想一想,邹秘书长是这个队伍里的人吗?”

邹太太垂眸,她手指摩挲着托盘,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。”

“臣可死,也可不死。”

邹太太掀眼皮儿,她踯躅片刻,“莫非关太太有法子?”

我捏着杯盖掸了掸水面的浮沫,“一手襄助邹秘书长在关彦庭的扫清里平安脱身,一手交换邹太太一样东西。”

她搭在小臂的手,攥紧了又松,松了再紧,反复数次后,她豁出去咬牙,“关太太需要我帮什么忙。”

“我要两男一女崭新身份的证件,和飞往澳门的机票各三张。”

她惊叫一声,察觉自己失态,匆忙掩唇,“你想扯我下水,替张世豪偷渡出省?”

我缄默不语。

她神情满是荒谬,“关太太,您跟随沈检察长和关参谋长,不在仕途也清楚利害。协助通缉犯偷渡包庇罪上升为同伙,何况张世豪是黑白两道的眼中钉,省委办他没得商量。倘若失败,法庭盖棺定论,会牵连老邹。莫说秘书长之位,十年大狱算他劳苦功高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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